有年夏天,我和何凡借到台中之便,拜访了在“北窗下”写作的张秀亚。她有心要接待远来的访客晚餐,却因为我们另有约在先而作罢。她虽然很失望,但仍很热情地给我们准备了一些茶点。是这样:一进门是刚泡好的香片茶和煮好的热咖啡,天气虽炎热,我们窣窣热饮倒也解渴解乏。但她忽然想起茶和咖啡太热了,还有预备好的水果,便又拿出了凤梨罐头和冰凉的西瓜,我们在女主人的盛情让客下,就都一一地吃下去了,秀亚一定还要我把凤梨罐头里的汤也喝下。说了一会儿话,她又说:“现在离你们去朋友家晚餐还早,一定饿了。”说着她又到厨房端来了一锅煮得热腾腾的鸭子汤。我们实在无法拒绝女主人的频频相让,只好每人一碗喝下去,鸭肉可是实在没法吃了。过后我有点担心,我再结实的肠胃,是否经得起这五种冷热饮料在我肚子里激流翻腾呢,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啊!
过了不久,8月7号以后,秀亚来信了,她说:那天给你们灌了五种水,所以八七水灾才会闹得那么厉害。想想看,八七水灾是1959年间的事,距今二十四年,一个世纪的四分之一了。我们至今谈起这件往事,还会彼此开玩笑呢!
在台湾,四五十年代喜爱文艺的中学生,谁不是熟读张秀亚的散文而且深受其影响。欧阳子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她说她读高中时就是喜欢张秀亚散文的读者,她在大学时开始写作,同学们誉她为“张秀亚第二”,她得意非凡;能说欧阳子后来从事写作,而且成为出色的女作家,没有受张秀亚的影响吗?虽然欧阳子写作的方向,后来也向自己梦幻的少女时代突破了。张秀亚在写作“北窗下”的时代,著作最丰富。她把一生投入文学,至今稍做休息,时常到海外去享“含饴弄孙”之乐(她有四个孙辈了),也是应当的。
我在写凌叔华文中,曾透露秀亚和我都是“凌迷”,她甚至在初中三年级时就一个人从天津坐火车跑到北平去找凌叔华。许多读者读了很感兴趣,不知道十几岁时的张秀亚,会是个什么样的小女生。近日正好她自美探望孙儿归来,我把读者的话告诉她,并且说我将写她,但我照片簿中她的照片很多,不知该选用哪张才好。她竟笑眯眯地从屋里拿出一张照片来,她说:“你的几十本照片簿中,一定不会有这张吧!”我接过来一看,这是多么可贵的一张老照片啊!就是她访凌叔华回来不久拍摄的小女生之照。日子过得也很怕人,它距今快五十年了!不过如果我们不说明的话,读者会以为这是一个现代小女生的照片吧!
在小女生还没长成大学女生的高二那年,她就出版了一本小说散文《在大龙河畔》,现在的高二女生恐怕还没这种魄力吧!秀亚和我最谈得来的就是回忆小女生时代的读书生活,我们处同时代,又同在北方,同样喜爱文艺;但有一点我和她不太一样的,就是我青少年时代没有少女的梦幻,几乎一点点都没有,她却说她的少女梦幻时代可有一段很长很长的时期。我俩虽同是“凌迷”,但是她所喜爱的另一位三十年代著名作家庐隐女士的名作《海滨故人》,我却看不下去,这大概就是她的梦幻色彩浓的缘故吧!
秀亚是读书人、写书人、教书人。她虽处于繁忙的社会、繁忙的工作中,却有一间像英国女作家维金妮亚·吴尔芙所说的“女子如想写作应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这间屋子对秀亚来说,不但是实际的,也是心灵的。当秀亚翻译吴尔芙的名著:《自己的屋子》时,曾在译序中引用了宋朝朱淑贞的诗句:“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对于张秀亚来说,我愿改句为:
女子弄文诚可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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