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两个月前,公共汽车站变换位置,把车牌改到转角这条马路来,我们才发现这家名为“家乡馆”的豆浆店。那天早晨,凡赶公共汽车,我上菜场,在家乡馆门前,偶然看见已经晒褪色的红纸广告牌上写着:“本店早点油酥蟹壳黄”,我们便第一次迈进了家乡馆。屋子小得厉害,只放了三张小方桌,我们在靠墙角的一张“雅座”上坐下。没人来招呼。门前打烧饼的绿格衬衫少年,一心一意地往灶口里掏那烤熟的蟹壳黄,掏一个,甩一甩手,吹一口气,满面油光,满头大汗,看样子,工作的热情有余,技术不够。店里只有两个人,身后蹲着一位在洗碗筷,缩在那儿,低着头,只看见一条长鼻子。
“喂!”我喊了一声,有点生气。
长鼻子没有动弹,绿格衬衫倒回过头来,发现把我们冷落了,皱着眉急忙喊:“喂,招呼人客呀!”
一听口音就知道他是广东人,管客人叫人客,我还猜想他是岭东的人。他的天庭高,眼睛深,一身黑腱子肉,不像小本经营的买卖人,倒像什么香港菲律宾来的球员。这一叫有了用,长鼻子慢吞吞地站起来,先把碗筷放好,才移步到我们面前来。我这时看清楚那鼻子实在太长了,不禁想起日本芥川龙之介的小说《鼻子》来。也使我想起《鼻子》里描写禅智法师的鼻子有五六寸长,确是可能的;因为眼前这条长鼻子,从根到尖,总也和禅智法师的不相上下了。他整个脸上的肉都仿佛随着鼻子的重量垂下来。他不笑,苦哈哈的;笑起来,阴森森的。第一天我们就有福看到他的笑容,因为他把我们要的蟹壳黄递到对面桌上去了,人家要的甜浆卧白果,他却颤悠悠地端到我面前来。我们这桌和对面那桌的客人,都冷眼看着不言语,他看两边都不动嘴,才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咧嘴一笑:
“哟!这一早上挨噌挨的,糊涂啦!”
说着就把两边的早点掉换过。一听这地道的北平口气,我和凡不由相视一笑。鼻子虽长,样子虽冷,对我们,却也有份亲切感。
以后一连几天,我们都是家乡馆的座上客。因为有人管绿格衬衫叫“小黄”“老黄”,又做的是蟹壳黄,我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蟹壳黄”,当然这只限于我和凡背地里谈话叫的。几天下来,对家乡馆有了点认识,蟹壳黄是老板,长鼻子是伙计。伙计年纪虽然比老板大了一倍,但是因为地位的关系,不得不时时刻刻挨老板的骂。本来做事就慢,大概被骂了心有未甘,就更加表现他的缺点,以示抵抗吧!有一天蟹壳黄又督促长鼻子做什么,但是长鼻子尽管哗啦哗啦地洗刷碗筷,不动窝儿,蟹壳黄急了,一副气急败坏的相儿,自己横冲直撞地跑到后院去。长鼻子这时才慢条斯理地站起来,一边把碗筷送到桌上,一边面部无表情地自言自语着:“蟹壳黄!属螃蟹的,横爬!”
三张“雅座”上的六个客人都笑了,我差点儿把原汁豆浆喷出来!我是笑怎么我们不约而同地都给老板起了同样的外号?长鼻子把客人逗笑了,他并不笑,依然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又过了几天,家乡馆忽然贴出新的红纸广告来了,原来是除了油酥蟹壳黄、油条、原汁豆浆以外,又加了“小笼包子”一项,门前也多了一口炉灶和一块案板,站着一条大老黑粗的汉子,在那儿揉面包包子。小屋里又硬摆下一张雅座,把长鼻子所心爱的洗碗部挤到墙角去了。
虽然添了客人,添了工作,长鼻子的慢动作并没有改变。本来也是,客人吃剩下的碗筷总要洗刷的,如果他放下碗筷去招呼客人,没有碗,他怎么盛豆浆呀?我渐渐地同情长鼻子了。他做事总算是有条理,听说他是剧团解散下来的,我又对他更增进一份亲切感,说不定我还是他的观众呢!不知他是唱什么的?整纱帽,捋胡子,抖搂袖子,一声咳嗽,他在豆浆店里也走的是台步呀!只怪蟹壳黄太少年气盛缺乏同情心了。我常常这么想。
做小笼包子的这位师傅,是山东大汉,十足表现了他那籍贯的传统性格。个子大,劲头儿足,耍在他手里的那块发面,总有十几斤吧,他把它放在案板上,翻过来掉过去地揉它、拍它,叭叭叭的,那块面,就像一个白胖女人的在挨揍。小笼屉叠了十几层高,层层冒着热气。他不像蟹壳黄那样怕熏,热烟直向他只穿着一件线背心的胸脯上吹,也不当回事。
我们叫来一笼包子。我觉得包子个儿大了些,像小馒头了,便轻轻对凡说:“大概皮厚馅少,不像包子样儿。”凡还没答话呢,谁知长鼻子正拿醋来,他听见了,冷冷地说了一句:“您吃吧!包子肉多不在褶儿上!”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在挖苦老乡,还是在替老乡说话。包子虽然不算难吃,总觉得不够意思。吃完出了家乡馆,在去菜场的路上我不由得心想:这家乡馆,是算哪个的家乡呢?三个人,来自三个不同的地方:广东、北平和山东。而广东人和山东人却做着江南风味的蟹壳黄和小笼包子,戏班出身的京油子却当了店小二。
起初,还表现得不错,除了长鼻子冷言冷语甩几句老广听不懂的闲话以外,其余的两个人仿佛还能合作。因为各人卖各人的,不知道他们怎么分账法?但是我看见他们总把包子钱另外分出来,大概长鼻子是给他们两个人当伙计了。生意那一阵子的确不错,长鼻子更忙不过来了,反正他也不着急,还是走他的台步,只是把蟹壳黄气坏了。有一天凡叫了一碗咸豆浆和两笼包子,包子吃完了,豆浆还没来,凡大概犯了他学生时代在饭厅里的脾气,不催也不叫,一手拿一根筷子,轻轻敲打着桌子,表示无言的抗议。这样忍了一会儿,听后面的洗碗声还没有停止的意思,凡便回过头对长鼻子开玩笑说:
“我们可是干噎了两笼包子了,豆浆怎么样了?黄豆还没上磨吗?”
这回长鼻子倒是阴森森地笑了一下,仿佛与他不相干似的,竟也玩笑地说:
“这叫三个和尚没有豆浆吃!”
蟹壳黄一听急了,赶快配好佐料舀了一碗豆浆,端来时用力“ㄅㄤ”的一下顿在桌上,豆浆溅到桌子上,好像是跟客人过不去,其实他是在对长鼻子发脾气,还急不择言地骂了两句:
“我不知道北方人是这样的没出息!”他也不管吃早点的客人都是哪里人。
长鼻子哼了一声没答话,老乡倒开口了:
“可不能一概而论呀!”
还好老乡态度不太积极,说完也就过去了。客人们也都没搭碴儿,因为这是他们私人的事,乐得看热闹。只是我们白白地被顿一下,显得蟹壳黄太没礼貌了,但我们原谅他的心情。待一下,蟹壳黄到后面去了,长鼻子从洗碗部站起来,望着蟹壳黄的后影,冷冷然,慢吞吞地吐出了三个字:
“南——蛮——子!”
客人们忍不住哄堂大笑,老乡也哈哈大笑。这时蟹壳黄从里面出来了,又换了那件绿格衬衫。他不明白大家的笑容和对他的注视是为了什么,大概还当是他刚才骂对了,大家在笑长鼻子呢,所以他又侧头对长鼻子不屑地瞪了一眼。长鼻子也只当没看见,迈着台步走到老乡那儿去端小笼包子,顺口又嘟嚷了一句:
“娘儿们刀尺!”
他明知道蟹壳黄听不懂他这句话,所以毫不顾忌地大胆当面说出来。客人们也没听清楚,我们这桌挨得近,听见了,也懂了。他是笑蟹壳黄穿绿格衬衫像女人打扮。蟹壳黄这时又好心好意地问老乡一件什么事,谁知老乡也不耐烦起来了:
“俺不知道!”
他粗声粗气地回敬了这么一句,随后用力打着那块白胖面,仿佛在打他那扔在济南府的女人出气。
蟹壳黄莫名其妙地回到他自己的烤灶前。空气有点不大协调,老乡打够了揉够了那块面,忽然又感慨地说:“干吗呀!都是大陆上来的!”说完他自己倒冷笑了一声。
客人们吃完早点算账走出家乡馆,脸上都不免浮上一层笑意,是笑这店里的三人戏。我想着长鼻子的话,走出来还直想笑。凡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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