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玫 瑰 (1)

被挤在社会新闻版的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酒女玫瑰自杀是属于一条无关紧要的新闻。它只有豆腐干那么大,正像她生前所住的处于这大城市一角的那条陋巷,暗淡而无光彩,它今天被比它更认为重要的一条大新闻夺去了在这社会上的地位。一个酒女的自杀,不过是属于个人的利害,六个强盗白昼行劫,才是有关整个社会的治安,所以六个抢劫犯同时被判死刑的消息,自然要高于一个酒女的死了。

然而我的眼睛却落在这条小新闻上,久久未移,它在我的心中萦绕,使我感觉到闷气,我想挣脱这份感情的锁枷,便站起来,走向窗前去。

拉开窗帘,外面很暗了,冬季的雨日,光明总是迅速地离去,斜雨、冷风,向我的脸上吹来。哗啦啦,我也听见窗外芭蕉被雨打的声音。不,有时候它不被雨打,也能发出这种声音来,有一个小孩从这花丛中经过,她每次总用手去乱弄那几株芭蕉,使它们发出声音,以便惊醒坐在窗前改课业的林老师。

这思念不由得使我探首窗外,其实在这暗淡的黄昏里,我能在芭蕉叶下找到什么?倒是我猛然抬头,又看见对面人家的那株高大的圣诞红了,圣诞节已经过去一个月,那枝干上的叶子也已落光,几片残红在支持着它的枝干,在那灰黑的天空下,真是单调。

“老师,像豆芽菜不?”我记起那个小孩曾向我这样形容过光秃的圣诞红枝子来着。

我住在这间屋子很久,整整六个年头,我改着学生的作业,认真地工作着,有一份很浓厚的教育者的抱负,我关心这一群幼小者,常常忘掉为他们身心所受的苦楚。我也发着奇想,想在他们之中找出一朵奇葩来,我要灌溉它,培植它,然后向社会贡献出我的成绩来。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在那炎热的午后,一切都显得萎靡不振,人们懒洋洋地躲在亭子脚乘凉,我却起劲地在中山北路轧马路,我的汗被毒日所暴晒,发出酸臭的气味,可是我仍找不到中山北路三段一百五十巷在什么地方,我试着翻回头去找二段,一段,以及类似的数目,耗费了整整的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我终于带着落日的凉风回校了。

我很气忿,当我从教务处的学生住址册上发现曾秀惠的家是住在万华的桂林街时。

“这个会唱歌的女孩子也很会撒谎。”我对教务主任说。

“但是她为什么对你撒这种谎,也许新搬了家,记不清地址名。”

“但愿如此。但是五年级的学生了,不应当这么糊涂。”

第二天上第一堂,我就把曾秀惠叫起来:

“你是说你住在中北路三段一百五十巷六号吗?”

“是。”还有台湾口音,“是”是用“四”的发音说出来的。

“没有说错?”

她踌躇了一下,摇摇头,表示没有错。

“但是,”说谎的孩子,我要在众同学的面前揭发出来,“我昨天做‘家庭访问’轮到你家,却找不到这地址!”

跟着曾秀惠哭了,我让她站着上一堂课,惩罚这撒谎的孩子。她既然常常迟到,当然怕家庭访问,她也许有一位容易光火的父亲也说不定。

我很认真,下一个星期日,我牺牲了早场电影,仍决定到曾公馆走一趟,从穿着看来,这孩子不是出身穷苦人家的。星期六临下课时,我先通知秀惠,用温和的口气,一个星期下来,她可爱的歌声和清秀的笔记,早使我心软了。

“是桂林街八十巷四十三号,这回没有错了吧?”

秀惠低下头,她害羞了,眼里有泪光。我想是那天我给她的当众惩罚太凶了,应当安慰安慰她,所以我开玩笑又拍拍她的肩膀说:“老师不会吃掉你家里的人,放心吧!”

我这回很顺利地找到了,刚一拍门,曾秀惠就出来了,那情形像是一直在门里等着的。学生们听说老师要访问家庭,向来就是这么紧张的。

“妈妈在吗?”我问。

秀惠努力地点着头,往里面跑着叫:“阿姆!阿姆!林老师来了!”

随着那声音是一阵皮鞋响,走出来一位年轻的女郎,向我笑脸相迎,客气地请我坐。这位年轻的女郎是秀惠的母亲吗?我疑虑着,不敢冒然称呼,我看看站在一旁的秀惠,希望她能说明,但是她只傻呵呵地站着。年轻的女郎国语很好,也很会说话:“秀惠不用功,老师请多指教!”

听那口气是个做母亲的口气,起码是她的监护者。我说秀惠是个聪明孩子,有响亮的歌喉,写一笔秀丽的字,只是……我最后把此来的目的告诉这位家长:秀惠常常迟到,我希望知道那原因。

“就应当早早起来。”她没有说明原因,可是严肃地把脸转向秀惠,申斥她。

向来见了学生家长要谈一些生活情况的,但是我看秀惠家的情形,进进出出的人,这位年轻的家长,以及这周围的气氛,我好像不便多问什么,便草草结束了这次访问,这是一次最简单的家庭访问。

此后过了不久,我有一个机会和秀惠单独谈话,我毫不经心地问,那天那位年轻的女郎是她的什么人。

“我的母亲。”

“生你的母亲?”

“不是,是养母。”

是养母,那也奇怪的,年纪轻轻的,就收养了这么一个大女儿。我于是又问:

“爸爸呢?”

“嗯……”她犹豫着,最后终于说了,“我没有爸爸。”

“那么,”我觉得很难问,一时说不出,结果还是问下去,“那么你的母亲在做事?”

“她在夜百合。”她低下了头,轻轻地好像吁了口气:“我的祖母很厉害,只有三十五岁。”

秀惠更告诉我,她还有一位只有五十岁的曾祖母,她们四代同堂都是养母女的关系,养母常被祖母打嘴巴,如果她不肯去夜百合的话,她的养母只有十九岁,比她大八岁。

无限的同情,从我的心底升起,我实在应当早知道这小小女孩的不幸遭遇,我抚摸着她的秀发说:

“人生的遭遇尽管不同,但努力读书,将来总有你光明的前途。懂吗?秀惠!”她展开了笑容,我知道我的热诚与同情,使她感到安慰也说不定。我又说:“看班上的林一雄吗?他爸爸踏三轮车,胡慧的妈妈给人烧饭做女工,一点儿也不丢人。职业并不能代表人格。”我出于同情,越说越深了,也不管她听懂了没有。

但是曾秀惠究竟和林一雄,和胡慧不能比,我可以忍心看林一雄走上他爸爸的路子或者胡慧走上她妈妈的路子,却不忍心看曾秀惠有一天也在夜百合陪酒,然而我知道唯有秀惠最有危险走上这条路,她是专预备走这条路而被人收为养女的啊!台湾的养女制度!我深深地叹惜着。

无论秀惠怎样地谈论着她的家事,我却从来不敢做深一步的探问,问她将来是否也会像她的养母一样生活。我觉得不应当在她那纯洁的心版上投下一块不洁的污迹,让她幻想着美丽的前途才对,甚至于我要帮她朝着理想的路上走。

但是我也应当知道这并不是简单的事,当她的祖母因色衰而不能博得男人的欢心时,她的养母登场了,她们代代以此为生。这种生活可以使一个女人变得自私和狠毒,当秀惠的养母该走下坡的时候,秀惠正是含苞待放啊!

尽管我的班上有许多不正常家庭的子弟,但没有一个比秀惠更使我萦回于心的。在女人不幸的遭遇中,再没有比靠男人糟践而生活更令人不甘了。为了秀惠的前途,时常燃烧起我心中的一股正义之火,虽然我从来没有问起秀惠关于她的前途的事。一直到两年过去,秀惠要毕业了,我才在调查升学人数时问起:

“秀惠,你预备升中学吗?”

“当然,老师。”

“你的母亲,不,你的祖母答应了?”我已经知道这家庭是祖母的天下,虽然现在陪酒赚男人钱的是她的母亲。

“祖母说,现在的女孩子应当多读书。”

“啊!真的?”我听了当然高兴,我以为她的祖母一定看穿了这种生活,再不忍心叫她的孙女也走这条路。这是很对的,我为秀惠庆幸,更为台湾养女制度庆幸,如果人人都肯这么做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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